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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纽带:美国现代社会的社群生活与未来形态|罗伯特·伍斯诺

罗伯特·伍斯诺 勿食我黍 2021-12-24

罗伯特·伍斯诺(Robert Wuthnow),美国著名社会学家,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和社会学系主任,宗教研究中心主任,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著述丰硕且关注社会问题,享有崇高知名度。作品有《小镇美国》、《被遗忘之地:美国农村的衰落与愤怒》(The Left Behind: Decline and Rage in Rural America)、《粗野的国家》(Rough Country)、《同情的行为》(Acts of Compassion)等。其中,《同情的行为》曾获普利策奖提名。

 


想象一下,你生活的地方没有火车,没有轻轨,没有公共汽车,事实上那里没有任何一种公共交通工具,连一辆出租车也难觅踪影。最近的飞机场在 200 英里以外。想象一下,你生活的小镇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商品价格高,本该新鲜的农产品其实不怎么新鲜,选择的余地也很小。如果家里不做饭,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快餐店饱食一顿高热量的餐食。要想找一家优雅的餐厅,或者去沃尔玛超市和商场,就得跑上 40 英里。如果你正好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那么对你而言,最好的工作莫过于去公立学校、银行、政府部门或是养老院。不论男性还是女性,收入都会比生活在城市里的同行低 30% ~ 40%。你的孩子可能在高中学业出众,擅长体育,也许毕业的时候还是个优等生,进入了大学,但是他们并没有上过大学先修课程,大型州立大学带给他们的不只是兴奋,还有很多困惑。他们不太可能再回到小镇定居。你渐渐老了,孩子一年只会回来一两次。身边有医生和养老院,你会感到很欣慰。医生是全科医生,最近的专科医生离你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如果你不巧犯了心脏病,拨打911,调度员会电话通知志愿者开车把你送到停有急救车辆的消防站。如果你还活着,直升机会飞过来,把你送到 100 英里外的医院。

如果就是这样,很难想象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在小镇生活。然而,还是有至少 3000 万美国人依然居住在偏僻的小镇上。他们中许多人本来可以选择去其他地方生活,或者和绝大多数美国人一样生活在城市或郊区,这样的话,他们原本可能有更高收入的工作、更加便捷的购物、更多的受教育机会和专业医疗设施,不论有钱没钱,商场、餐馆和医院都近在咫尺。他们原本可以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大量不同的人当中挑选朋友,享受与不同背景的人交往,也很可能去体验不同的工作、娱乐和休闲活动。但是他们还是选择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为什么?仅仅因为他们曾在这里长大成人吗?还是因为他们出生在小地方,别人都向前迈进,而自己被落下了?因为家庭状况限制了他们的选择,还是工作限制了他们的选择?或者是因为他们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只能待在农村?抑或是曾经慎重考虑过,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在他们看来乏味的城市和郊区生活?镇上的各类设施与服务足以弥补好工作的缺失和商品与服务的匮乏吗?     

这些问题的标准答案是:他们重视社区,珍视社区所给予的支持,所以他们愿意在小镇上生活。他们本可以选择在其他地方生活— 事实上,有许多人的确曾经在其他地方生活过—但是,社区让他们有一种归属感,所以他们更喜欢生活在小镇上。他们彼此认识,在后院的烧烤活动、学校的活动或者教会里,都会和邻居们见面。社区有一种亲切感,他们了解社区,珍视如家。社区里的居民有着相似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相比今日,那是一种更为传统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

但是这些很容易做出的关于社区的断言必须经过仔细的考量。大多数人对于小镇社区的了解都来源于新闻报道,例如煤矿事故、枪击事件或者作为竞选的背景报道提供的来自内陆地区的引述,又或者这些观点是从民意测验中得来的,那些民意测验总是以概括的方式提出问题,只能让人们对美国人民如何看待自己的居住地有一个总的认知。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去弄清楚到底小镇居民是如何看待和谈论社区的。


近一个世纪以前,社会学家保罗·道格拉斯(Paul Douglass)曾经写道,美国各地大约有 12000 个小镇,小镇普遍被认为是“失去性别特征的生命体”,这里既没有乡村的浪漫,也没有城市的魅力。这种观点在谚语中也随处可见,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但是魔鬼创造了小镇。道格拉斯认为,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在他看来,美国的希望就蕴含在小镇里。

引发道格拉斯对小镇产生兴趣的问题与现在我感兴趣的地方完全不同。他主要的研究兴趣在于小镇居民与农民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及他们之间的不同点。但是,他也发现了这些小镇各自永久性的差异。重要的是这些小镇是一体的,人们既在这里工作,也在这里生活,只是规模较小,不像在乡村那样,工作地点和生活区是分开的。融为一体才是最重要的。“每个小镇中都还有一个小镇。”他写道,想要找出小镇中的小镇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新近的文献显示,社会科学研究的很大一部分兴趣主要集中于社会资本(social capital)在社区中的作用。毫无疑问,社会资本是非常重要的。研究表明,相互联系的人们更倾向于从事社区项目,在社区做志愿者、投票选举、关注政治问题,因为这样他们感觉更好。随着电子邮件与在线社交网站日渐流行,有关交友模式与团体会员身份的调查数据显示,人们对网络的兴趣日渐浓厚。但是,要了解社区,社会资本和社交网络绝不是最重要的。

要了解小镇,就必须关注赋予小镇意义的文化建构。文化建构是各种想法或概念,赋予了小镇居民一种身份认同,让他们知道如何自我定义。我们只有对社区的文化有了认识,才能明晰社区文化在小镇居民生活中所产生的深远影响。社会交往加强了小镇居民的社区意识,但是他们对社交网络的依赖比我们想象的低很多。社区通过像小镇节日这样的象征和仪式来保持身份认同,这样的活动并不需要占用居民很多时间。社交网络的研究表明,社区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人们会花费很多的时间认识新朋友、拜访老朋友。但是社会网络理论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即使人们彼此并不认识也能表现得好像他们之间非常熟稔,也没有说明为什么哪怕是邮局相遇时,简短地交换对社区话题的看法也胜过其他场合下的冗长交谈。

可以肯定的是,对于小镇居民来说,朋友和邻居是至关重要的。生活在社区之中对于他们来说也同样重要。小镇的身份就如同一个社区,它的意义深藏在小镇上一些特殊场所和这些场所某些具象、可见的方面—公园、学校建筑、主街上的商店。节日、球赛、小小的善举、灾后重建以及与此相关的故事都进一步强化了小镇的身份认同。这些故事经由小镇上的文化领袖反复传诵,才得以保留下来。此外,小镇还可以通过它们“不是”什么来定义—不是城市,不是陌生的地方,不是大政府。正是这些故事,正是这些不同的象征性标志,把一个地方定义成了社区。

小镇的衰落是真实存在的现象还是人们的臆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同样也要考察社区文化建构的方式。通常情况下,人们在研究社区衰败的问题时总会紧盯着调查问卷中的某些问题,因为这些数据是可以拿到的,例如,志愿机构的成员数量、投票的人数、与邻里相处了多少个晚上等等。有趣的是,在和成百上千个小镇居民交谈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许多人确实认为他们所处的社区在逐渐衰落,或者许多和他们一样的社区都在逐渐消失。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到上述那些标准的数据指标。真正重要的是社区公共符号的变化。小镇在衰落,主街上的五金店如今已经人去楼空,原来药店的所在地也空空一片,学校关门了,或者即使开着,也是由几个指定地区合并成的学区,学生中包括了其他地方来的孩子们。提到社交活动,那绝对不是指缺少志愿组织和晚宴聚会,而是说每个星期六的晚上再也看不到街上聚集的人群。

小镇居民描述他们的社区时,你会听到小镇对每个人的意义所在、丰富的故事、家族历史,还有个人经历。人们会向你讲述,没有了城市的纷扰,移居小镇、抚养孩子长大是种怎样的体验。他们承认,在大城市失去了工作,躲到房价便宜的地方来。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希望在父亲或是叔叔们退休之后接管家族的农场,于是就这样来到了这里。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决定要结婚了—也许内心还在挣扎是否应该放弃远大的前程—或者他们决定要住得离生病的亲人近一点。

深入观察可以发现,社区不再是一个空洞抽象的概念。小镇上的人总是会说,他们认识镇上的每一个人,但是,我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谁已经被排除了,这一点在路边聊天的细节以及对参与社区活动的期待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尽管不论小镇还是其他的大地方,不平等都真实存在,人们还是会说小镇上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对何以如此我们获得了某种理解。同时我们也看到,小镇人民在生活方式、职业生涯、家庭结构、兴趣爱好和个人经历等方面表现出了巨大的多样性。

小镇居民是社区的近距离观察者。在外来人的印象中,小镇的生活节奏要比城市慢许多,但是倾听了人们的心声之后,我们才真正明白慢节奏生活的意义所在,了解慢节奏生活被珍视的原因。一项民意调查显示,许多美国人认为小镇是抚养儿女长大的好地方,但是对于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来说,到底是否如此,还是要听听父母这一辈的亲身经历。


如何找寻到小镇上的社区,这就需要关注它到底缺失了什么。当小镇居民描述自己的社区时,那些从未在小镇生活过的美国人心目中的美好场景变得更加微妙。小镇居民充分认识到了他们所面临的问题:镇上的一家店关门了,主街上留出的空缺就像人们心理上的伤疤,狂风暴雨、洪水泛滥之后的满目疮痍需要很长的时间修复,初来乍到之人觉得融入小镇的群体难之又难—这更多是因为他们只是认识这里的居民或者交了一些朋友,却还没有学会如何把握对社区生活的微妙期许。

人们希望,有朝一日要是美国能够复苏小镇价值观,重新唤起更为强烈的社区意识,那该有多好,可是,当小镇居民分享彼此的见解之后,这种希望也就渐渐破灭了。他们第一个认识到,小镇种种境况的产生主要是因为其规模。由于小镇人口的规模,人们只认识自己的邻居,也只被社区里的其他成员所认识。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小镇居民就在镇上工作,有着相似的职业和背景,尤其是,他们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这些特质正是城市和郊区生活无法复制的。

小镇本身也发生了变化。许多小镇的人口在慢慢减少,有些小镇渐渐地被蔓延的都市所吞噬,有些小镇有了更多的新移民,各个种族之间的关系也在发生变化。道路设施的升级、更加便利的交通让许多小镇变成了“卧室社区”。互联网、农业的转移正在重新打造小镇的经济基础。在某些偏僻的地方,人们正在利用可持续能源和新技术进行全新的试验。小镇有着异常强大的适应能力,留住历史的同时,也在拥抱未来。许多在小镇长大的人还是会选择留在小镇,还有一些人则选择从城市或郊区移居至此,希望能够寻找到那些地方所缺失的部分。

询问小镇人民为什么要生活在小镇上—生活在小镇的意义何在—就好像问人们为什么要成为基要主义清教徒或者加入犹太教正统派一样。这是大多数美国人,尤其是从世俗的标准来看,那些积极进取、有见识、事业成功的人士都不会选择的道路。美国有成百上千万的人选择保守的宗教信仰,这个事实让人们看到了许多关于美国社会的有趣问题。8 是否美国文化的某些方面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认同,或者是被一个颇具规模的少数群体所摒弃?又或者保守的宗教仅仅是几乎人人都认同的价值观下的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不过,人们选择何种宗教重要吗?他们接受教育、富有成效地工作、养家糊口的机会会减少吗?他们是否持有不同的政治见解?他们的投票也会影响国家的政策吗?

在小镇生活的决定激发起我们在理解美国社会时一些同样的疑问。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大多数美国人生活在城市和市郊,像他们这样生活在小镇上的人只是少数,了解了这一点对他们的人生观会有怎样的影响呢?他们是否感觉到困扰、被遗忘或者被忽视呢?他们是否乐意成为这样的少数派?如果他们乐意如此,做出这样的选择价值又何在?这是否会对他们的政治立场、宗教信仰或者成为一个优秀美国人的认知产生影响?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说明居住地是与每个人的态度和信仰联系在一起的。竞选候选人表示他们代表的就是美国小镇特定的价值观。有的专家则认为小镇社区捍卫了那些朴素的美德。美国大选时,地图上代表投票结果的红色和蓝色表明了以小镇为主的各州和以大城市为主的各州在投票选择上有很大的差别。传统上来说,小镇在思想上和政治上的观点都相对保守。在诸如种族和民族多样性等促进观点和信仰形成的因素上,小镇与城市有着很大的差异。

社会学家对于小镇与大都市地区之间的历史差别有着浓厚的兴趣。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埃米尔·涂尔干(Emile Durkheim)、卡尔·马克思(Karl Marx)、阿列克西·托克维尔(Alexis Tocqueville)以及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等 19 世纪有影响力的社会学家都对此进行了深入的探究。在这些研究中,小镇既是传统家庭价值观和强烈的社会凝聚力的体现,也是现代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时被遗忘的角落,而与此同时,工业的进步和人口的增长促进了城市和郊区的巨大发展。10 20 世纪的美国学者对小镇的衰落以及与此同时发生的城市工业、商业、族群聚集、贫民窟、中产阶级、科学以及教育的发展进行了研究。到了 20 世纪 50 年代的时候,社会学者的注意力转向对郊区民众社区生活的关注并呈增长态势。

然而,自从 20 世纪 50 年代以来,鲜有学者对小镇进行过任何研究。其中一个原因是,城市和郊区持续发展壮大,容纳了绝大部分由于自然增长和移民而增加的人口。有关贫困、社会福利、种族歧视、拥挤不堪、城市规划、房屋更新、交通问题的研究把目光转向了城市。曾经被认为是小镇美德的特质,比如温暖的邻里关系,也在郊区日渐显现,而这同样也是保守主义的政治和宗教价值观,因此,政治分析人士逐渐把目光转向了这些地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郊区属于美国乡村地区,小镇则被视作人口日渐稀少的衰落地区,人们更多地把小镇看作食品生产基地和旅游目的地,而不是居住地。因此,尽管从人口普查报告中可以获取关于小镇人数、规模、人口构成和经济特点的数据,但却没有人研究过小镇居民的所思所想。

对小镇的研究不多并不代表人们对小镇失去了兴趣。小说、电影、电视节目依然用故事描述着小镇的生活。记者走访小镇,希望搜寻到美国历史的点点滴滴。作家遵从传统,走进小镇,与智者交谈,试图发现淳朴的乡村智慧,将生活在偏远社区人们的深刻见解诉之于书面。越来越多的博客也成为真实描述小镇生活令人自豪和有所缺失的地方。

通过这样的解读,两种截然不同的小镇形象呼之欲出。一种是思乡怀旧、田园牧歌的景象,邻里关系温馨融洽。初来小镇的人一开始会认为小镇居民有些保守狭隘,但是随后会渐渐发现他们其实心地善良。另一种形象则是,小镇是人们避之不及的地方。居住在小镇上的人总是郁郁寡欢,非常排外,舍不得放手让知道自己必将远走他乡的女主角离开,陌生人来到这里感受到的是无法遁逃的欺骗与危险。不论是哪一种形象,小镇总是一个适宜讲述戏剧性事件和阴谋故事的地方,但是,住在小镇上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却鲜为人知。

我的这项研究主要采取对小镇的现有居民进行半结构化定性深度访谈的方式来完成。来自 43 个州、300 座小镇的 700 多位居民接受了访谈,包括社区领袖,例如市长、镇上的行政管理人员、教育局长、企业主和牧师等。他们对于社区存在的问题、发展趋势、面临的挑战等非常清楚,在讲解个人体会的同时,能够让我们对于小镇各类事件有个总体的认识。我们也采访了许多普通的小镇居民—农民、工人、教师、经理、家庭主妇、退休人士等等—他们中有的人一生都生活在小镇上,有的人则刚刚搬到小镇或者搬到小镇来有一段时间了。他们提供了丰富的视角,让我们深切理解了小镇居民的生活状态,知晓他们融入小镇社区的各种方式。出于数据对比的目的,我们也选择了一些居住在特定城市和郊区的人们进行访谈。此外,还有一些数据来自全国范围内的调查,评估了人们对社会、道德、宗教和政治问题的态度。从统计的数字上可以看出小镇数量、人口变化、职业种类、收入情况、教育水平、种族结构和年龄情况。

据美国人口普查局预计,全美国大约有 19000 个建制居民点,这一数字在过去的 50 年里有所上升。其中,有 18000 多个建制居民点——占总建制居民点的 93%——的人口不足 25000 人。按这个标准测算,大约有 5300 万美国人生活在小镇上。但是,其中大约 20% 的建制居民点处在“城市边缘”,按照美国人口普查局的定义,这是一个连续的紧密相连的地区,总人口一般超过 50000 人。排除了这些地方,就剩下 14000 多座人口不足 25000 人、也算不上市区的小镇,就是这些地方居住着大约 3000 万美国人。

除了被政府正式认定为建制居民点的小镇之外,作为“次级行政区”的新英格兰地区和纽约州的小镇就相当于当地的市政自治体,通常会有建制名称、市镇厅、管理委员会和商业区,让镇上的居民清晰地感受到社区的存在。例如,康涅狄格州的迦南,位于哈特佛德西北 40 英里处,镇上大约有 1200 多人;纽约的威尔斯伯勒,位于普拉茨堡以南 30 英里处,镇上大约有 2000 人;马萨诸塞州的梅里马克, 靠近新罕布什尔州,在波士顿的上方,镇上有 6300 人;缅因州的利奇菲尔德,位于波特兰市以北 50 英里处,有 3600 人。16 2010 年,非城市地区有 1723 个人口不足 25000 人的小镇,约有 450 万人生活在这样的社区。如果这些小镇也算进去的话,整个美国人口不足 25000 人且不处于城市边缘地带的小镇总数增加到 16307 个,生活在这些地区的人口总数则达到 3370 万。

在许多被定义为小镇的非城市地区和次级行政区的小镇中,绝大部分规模都非常小。9000 多个小镇或者 56% 的地区的人口都不会超过 1000 人(见图 1.1)。另外 16% 的地区人口在 1000 ~2000 人之间,还有 16% 的地区人口则在 2000 ~ 5000 人之间。仅有 7% 的地区人口达到了 5000 ~ 10000 人,只有 4% 的地区人口在 10000 ~ 25000 人之间。然而,大多数小镇居民都住在人口较多的地区。29% 的小镇居民生活在人口 10000 ~ 25000 人的小镇上,23% 生活在人口 5000 ~ 10000 人的小镇上,还有 24% 生活在人口仅为 2000 ~ 5000 人的小镇上,只有 11% 的人生活在人口不足 1000 人的小镇上。

图 1.1 非城市小镇按人口的分布


单从数字上来看,人口不超过 25000 的非市区小城镇占全国市镇总数的 75%。这一比例在阿拉斯加州、阿肯色州、艾奥瓦州、堪萨斯州、缅因州、密西西比州、蒙大拿州、内布拉斯加州、北达科他州、南达科他州、俄克拉何马州、佛蒙特州以及怀俄明州等地最高(超过了 90%),而在加利福尼亚州、康涅狄格州、马萨诸塞州和罗得岛最低。生活在非市区小城镇(在居住于任一小镇或城市的所有人中)的人口比例则是亚拉巴马州、阿肯色州、艾奥瓦州、堪萨斯州、肯塔基州、路易斯安那州、缅因州、密西西比州、内布拉斯加州、新罕布什尔州、北达科他州、南达科他州、佛蒙特州、西弗吉尼亚州和怀俄明州等最高,亚利桑那州、加利福尼亚州、康涅狄格州、佛罗里达州、马萨诸塞州、新泽西州、内华达州以及罗得岛等州最低。

我们对人口达到 25000 的非市区城镇居民进行了采访,当被问及他们是否认为所在社区是一个小镇的时候,大多数人表示同意。当然,他们对于接近上限和下限的城镇做了明确的区分。但是他们把自己所在的社区视为小镇所用的参照物是城市,他们比照的城市都是人口在几十万以上的城市。按照这个标准看,他们的社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更容易被认为是一个独立的地区。

尽管小镇居民完全明白其所在的社区的确规模很小,但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对“小镇美国”是否有一个明晰的认知,却并不明显。人们普遍的认识就是,不论是从地理上还是文化上,小镇与中心大都市都有着相当大的距离。小镇可能偏居大草原的一隅,或者位于山区某个偏僻的角落。的确,生活在城市的人很可能要走很长的路才能远离城市,但是一旦走出了城市,人们会清楚地发现小镇依然是美国国土的重要特征。通常就全国范围而言,每隔 12 英里,就有一个人口不到 25000 人的小镇,比如,佛罗里达州、密西西比州、得克萨斯州和弗吉尼亚州处于这个平均水平。而在其他的州,包括伊利诺伊州、印第安纳州、艾奥瓦州、俄亥俄州以及宾夕法尼亚州等,平均每隔七八英里就有一个小镇。只有在人烟稀少的西部各州,例如蒙大拿州、内华达州、新墨西哥州和怀俄明州等,小镇之间平均相隔 30 多英里。

参与此次研究的采访对象从来自各种人口基数的小镇中选出。其中有接近 1/3 的采访对象居住在人口不足 1000 人的小镇,另有 1/3 生活的小镇人口超过了 1000,但是不到 10000 人。大约 10% 的采访对象居住在人口在 10000 ~ 25000 人的小镇上,作为对比,约 1/5 的采访对象来自 25000 ~ 50000 人的社区,而其余的受访者生活在人口更多的地方。生活在人口不足 25000 人小镇的采访对象,是从位于非都市地区的小镇中进一步挑选出来的。人口超过 50000 人的市区到这些小镇的平均距离为 67 英里,中位距离为 54 英里。

采访中,我们邀请小镇居民用他们自己的语言畅谈他们为何又是如何来到目前的居住地,他们的日常生活如何,以何种职业谋生,有着什么样的希望与祈盼,以及如何评价自己的生活。居民们描述了所生活的社区、当地的氛围,讲述了他们对小镇的爱与不爱,也谈到了他们与邻居们如何经营生计。他们还谈论了当地的政治问题、社区所面临的挑战和创新以及社会道德等问题。小镇领导、牧师、志愿组织领导者以及当地官员在采访中就信仰、价值观和生活在小镇的意义等都补充了自己的看法。

下一章描绘了一幅小镇居民的原始图景,重点考察构建小型社区的社会阶层的多样性。处在最上端的是一小群绅士名流,在大多数小镇上,这些人通常都是富有的地主、成功的企业主、一些高端专业人士,例如医生、律师等。其次是庞大的服务阶层,他们通常接受过大学教育。这个阶层规模在不断扩大,原因有二,一是大多数城镇里的人们有对学校教育的持续需求,二是越来越多对医疗、商业以及政府各部门所提供的服务的需求。还有一个庞大的阶层由劳动者组成,他们通常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从事制造业或建筑业,或者做办公室助理和农业劳动者。小镇上还有一大群退休或处于半退休状态的养老金申领者,他们通过社会保障、退休计划和兼职来获得生活保障。小镇上社会阶层之间的差异之大几乎可与城市中的社会阶层差异比肩,可是,为什么小镇居民依然坚定地认为小镇上每个人都一样?第 2 章探究了小镇居民所描述的不同社会阶层的特征,讨论了小镇居民想要模糊这些差异的期望。

接下来两个章节讨论的中心问题是:小镇居民是以何种方式建构小镇的意义,并通过这种方式加强自身对小镇以及对彼此的忠诚度。人们通常认为,吸引着小镇居民的是邻里之间彼此相识和熟悉的生活环境,来自他们自身的一些证据表明,需要更多地关注这些吸引力背后真正的意义何在。第 3 章探究的是,当小镇居民表示小镇给了他们慢节奏的生活,或是更具真实性的抚养孩子的空间,他们意欲何指。从这一章里,可以看出小镇居民完全明白生活在小镇的劣势,并采取了多种补偿措施,例如组织文化活动、经常去城市里走一走等等。在这章的末尾,小镇居民谈到了小镇的变化所带来的种种挑战。对于许多人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新移民的到来以及新的种族多样性。而在有些小镇,人口流失、公共服务减少、生活水平降低则是最主要的问题。要想理解为什么小镇居民会认为他们的小镇正在消亡或是大不如前,或者要想明白为什么小镇居民会否认小镇的变化,仅仅依靠人口统计数字是不够的。这一章还展示了一些特别的事件,被居民们与小镇的衰落联系在一起,以及他们如何看待人们的逃离和小镇的损失。

第 4 章进一步细致地探讨了小镇居民心中社区精神最重要的来源。虽然人们普遍认为小镇积极鼓励群体参与,然而,却很少有人对小镇各类活动如返乡周末、体育比赛、社区节日所体现的社区精神的含义或来源做过研究。这一章还会讨论小镇居民是如何讲述社区的善举与礼仪,如何反思那些共同战胜个人或集体悲剧的特殊场合。社区精神的关键在于一种认知—镇上相熟之人皆为友善之邻。这种友善是如何通过一声问候或是街边驻足小谈而体现的,依然是需要探寻的问题。但是,邻里友好已经习惯成自然到何种程度,对于初到小镇生活的人来说仍然很难把握。因此,在适应当地生活方面,他们最具发言权。这一章结尾处,讨论了小镇居民讲的许多关于小镇生活相对自由、开放、亲近自然的故事,以此来对抗城市人对他们固有的负面印象。

第 5 章把视角从小镇居民对社区的看法转移到他们如何看待自身生活上面。在这一章里,人们可以看到小镇构建了一种“青蛙池塘” 的身份认同,小镇居民据此找到了其选择小镇生活的理由—生活在小镇的决定是限制了职业的发展,还是扩大了就业的机会?是感到后悔,还是依然满足于自己的决定?居民们的确描述了小镇上的多种成长方式,或者选择生活在一个这样的小镇究竟如何限制了他们获取更好的工作机会和更高的报酬。同样重要的是,小镇居民对这些限制如何加以解释。提到最多的是个人的交际网络、家庭的忠诚度以及缺乏进入高等学府学习的适当指导。除此之外,他们还重点谈到希望能够平衡与家人相处和与朋友相聚的时间,或是能够在小镇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尽管小镇居民普遍都谈到了生活之地的选择问题,但是相当多的人承认由于无法预见且难以控制的环境和事件,他们只能随遇而安。通常,女性和男性对这些选择和环境的描述是完全不同的,在女性看来,既然机遇已逝,最重要的就是要扮演好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作为替代而得到满足。耕种的传统也对小镇居民的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尽管在过去的两代人中,从事农业生产的人数大幅下降,但是从小在农场里长大或是期盼有一天从父母或祖父母手里接管农场的影响依然如故。

接下来两章会把重点转向小镇领导者和各类组织,他们在帮助小镇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和经济环境中起到了关键作用。第 6 章讨论的是一些正式和非正式的领导者,包括本地公共官员和志愿组织的领导者。你可以看出小镇居民对于领导者的尊重,领导者又是如何利用这份尊重来履行他们的职责。领导者谈到了他们为什么要承担这份公民责任,个中的艰辛和满足,他们还谈到了这些活动如何帮助自己赢得大地方的公职。有时候,人们会觉得小镇没什么有趣的文化设施,但是文化领袖依然很重要,对于居民理解小镇历史和身份地位方面的作用尤其明显。小镇真切地期望能够吸引更多人口和工作机会,留住当地的学校和商业。有此经验的小镇领导者则拒绝改变,认为更小规模、更实际的项目才更适合小镇。然而,从小镇领导者对于新技术、电子通讯、可持续能源项目的描述,以及灾后重建的行动来看,小镇是社会创新的实验室。

第 7 章主要探讨宗教团体在小镇发挥的作用。小镇居民对宗教活动的参与度在某种程度上比人口更多的地区高,但是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差异。在小镇居民的意识中,宗教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这种认识更多是源于宗教建筑的存在以及宗教团体组织了许多公众可以参与的活动,而与信仰和实践的统计标准并无太大的关系。宗教团体在社区关爱行动的集体行为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它们通过宣教之旅、人道主义救援等一系列方式将小镇与外面的世界日益联系起来。在人口不断减少的小镇,宗教团体也在不断地尝试新的方法以满足信徒的需求和利益,这包括聚集会众、共享牧师、教堂合并或者关闭等等。

接下来的两章将重点探讨小镇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第 8 章讲述的是道德的衰败与人口数量的降低和工作机会的减少如何相互作用。小镇居民提到最多的道德问题就是堕胎、同性恋和学校教育,例如,一方面学校在教授人类进化论,一方面又在讲述《摩西十诫》和圣经创世故事。尽管小镇居民对于这些存在的问题看法不一,但在公众话语中保守一方的观点更为普遍,体现出来的措辞风格更容易让人感受到这是多数人的观点,而非个人意见。

第 9 章阐述了小镇居民对大政府的各种不满,例如,担心官僚体制的庞大规模、担心政府无法适应人人相熟的小镇特殊规定和习惯、担心政府对小镇居民的需求无动于衷却对城市的各种问题倍加关心。在社会福利方面对小镇人民的偏见更加剧了人们对政府的不满情绪。相对于小镇居民对州政府和联邦政府的认知,对当地政府的态度要更加宽厚,但冲突总是不可避免的。平均来说,较之民主党的候选人,小镇居民只是稍稍地倾向于共和党的候选人,但是在许多小镇共和党居于主流。本章讨论了共和党受欢迎的原因,并在这一章的结尾处探讨了小镇目前存在草根民粹主义运动的可能性。

第 10 章深入剖析了小镇生活的另一方面,它带给人们的焦虑远远胜过采访中所谈到的其他问题:对下一代而言,小镇可能—或者没有可能—给予的未来。正如小镇居民所见,在小镇上长大的年轻人都应当进入大学,以应对不可预知的未来。但是,各种原因以及这些原因背后人们的种种担忧远比宽泛的调查和人口普查数据结果复杂得多。尽管在小镇居民—比如父母和教育工作者—看来,高等教育非常重要,但是他们也承认小镇文化的某些方面阻碍了年轻人为接受大学教育做出合理规划,例如,早婚会给年轻人带来压力,缺乏自信也是致命的硬伤。小镇居民在给年轻人的未来提出建议时很看重目标,多样化的选择也体现在其中。采访中很有趣的一点是,他们都会强调,不论生活在何处,都要将小镇的价值观发扬光大—对于那些依旧生活在小镇上的人来说,也需要给自己留有选择的余地。

在最后一章里,我把观察到的构成小镇居民社群意识的各种因素进行了总结性的思考。我利用了苏珊·凯勒(Suzanne Keller)对社区生活的人种志研究成果,她认为社区由 10 个关键部分组成,包括社会资本专业的学生感兴趣的社会关系的有形部分,尤其是社会网络、分享与合作,同时也强调地域、管理方式、领导力、习俗、信仰、价值观和行为指导准则。

贯穿所有这些主题的是一个总体的观点,对此我会反复谈到。小镇社区的意义似乎已经变成一种常识,用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的话说就是,小镇的意义“就这么直白地显现在我们眼前,不需要看也能够明白”。做研究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有这种体会,尤其是专门研究社区的学者问我为什么要研究小镇的社区意义时,也提醒了我这一点。“每个人都知道小镇上有社区。”他说。没错,但这不是更凸显了探寻社区意义的重要性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把其意义分解成几个容易理解的部分,也不是创建各种类型来给复杂的小镇文化分类,而是要分析“生活在小镇上”这种反射性自我意识如何体现在小镇居民对他们生活特点的描述中。从这个角度看,社区不仅仅是居住之所,或是社交网络,更是世界观的构成部分。作为社区的一部分—生活在小镇上— 意味着社区就像种族、性别、职业、国籍或居民身份一样都是自我认同的组成部分。

在研究小镇居民习以为常的自我认知时,我们发现这种认知塑造了他们对于定义和区分社会阶层的差异性的理解。作为社群的一员,他们得以看到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关系,并消除这种差异。社群意识进一步改变了不同生活体验和价值观的意义,诸如生活的节奏、距离、娱乐活动、真实性、孩子、邻里关系等等都可以通过生活在小地方这样的镜头得到感知。同样,这也影响着处于“青蛙池塘” 的人们如何解读职业选择和金钱的意义,人们的道德情操、宗教情感和政治情绪都被灌注了特殊的心理效价。

本书的观点无意指出小镇居民的人生观与城市和市郊的居民有着根本的不同。正如许多学者所说,我们有理由相信,电视、广告、放松身心的旅行与交流、地理上的流动性甚至标准化的食品加工——麦当劳化(McDonadization)——都推动建立了一个包括城市、郊区、小镇以及乡村在内的共通文化。关键之处在于,不同的社区具有特定的含义,造成这种特殊性的因素不仅包括社区的规模,也包括人们所生活的地点。要想了解社区就必须了解它对生活于此的人们的意义何在,就好比你需要理解母亲的意义。也许社区是普遍存在的,但是社区的意义却因人而异,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差异性才产生了价值。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总是通过描述日常的生活经验来定义自己。对于大多数小镇居民来说,社区显著地、深刻地被编构于他们的描述中。在小型社区里,直觉与情感、个人故事与小镇传说、日常街边闲谈和年度节庆与小镇居民的家族历史、邻里关系相互交织,汇聚、融合而成一股难以名状的强大的联结纽带。


本文选编自《小镇美国:现代生活的另一种启示》(新经典出品,文汇出版社),推送已获出版社授权。


—End—



《小镇美国:现代生活的另一种启示

【美】罗伯特·伍斯诺 著  

邵庆华 译

新经典文化出品(文汇出版社 2019.08)


◎内容简介  


了解当代美国,无法绕开的一部小镇启示录小镇是美国这个民族的力量所在,美国的政治生活始于小镇。——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
在美国,超过3000万人居住在小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原本可以去城里生活,赚更多的钱,享受更便捷的生活,得到更广泛的教育机会和更全面 的医疗保健。但他们依然选择了小镇。
历时5年,访谈700多人,覆盖43个州的数百个小镇,综合30年人口数据,伍斯诺全面考察了小镇的日常生活、社区领导、宗教信仰、种族和移民问题、道德和经济的衰退、子女教育等问题,用生动的故事与精准的数据,展现了小镇生活的愉快与艰难以及小镇居民内心的希望与恐惧,为美国小镇描绘出一张细致且真实的全景图,既展示了小镇脆弱的一面,也探讨了现代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权威推荐
这本书提供的信息对于田野研究者、人口统计学家、调查设计师、社区理论学家都十分有用。我们相信这部作品将引导社区理论更深入地研究,让我们看到美国小镇人民在当今社会扮演的角色。——《美国社会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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